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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從上海帶了一些中國的得奬小說,中國小說榜上榜,聽來就是全國最好的彙集,有那麼幾篇印象深刻,也佩服大陸作家的寫作功力,

及文學底蘊厚實,望塵莫及,看著都覺劇力萬鈞可以當電視劇本了.怕年久忘了這些佳作,畢竟手上沒有書,聽說也不容易買到,

就放在這裡,大家共享:阿袁著墨女人在內心深深處的情感如何上演在人性報復而不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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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袖第一次勾引沈俞是在課堂上。

    

嚴格地說,也算不得什麼勾引。不過斜了身子過去手把手地幫沈俞糾正了一個錯字。

沈俞把“雎”寫成了“睢”字。當時她正給沈杲講《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種古典愛情詩歌鄭袖一向偏愛,加之邊上還有個沈俞,鄭袖更是講得眉飛色舞風生水起。幾千年前的《詩經》,

在鄭袖這兒,都有蹁躚的意思了,都有瀲灩的意思了。但十三歲的沈杲依然不明白。沈杲說,明明是寫雎鳩,怎麼又

去寫淑女,這個詩人是不是跑題了?鄭袖說,這就是比興了,看見鳥的雙宿雙棲,想到自己的形單影只,很自然的聯

想,怎麼會跑題呢?沈杲說,如果看見兩隻豬呢?看見兩隻狗呢?是不是題目就應該叫做《關豬》或者《關狗》?

 

    這是亂彈琴。鄭袖不理他。鄭袖反正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只要沈俞聽得如痴如醉,鄭袖的課就沒白

講。沈俞是沈杲的父親。當初朋友要她收沈杲做私塾學生時,她一口回絕了的,就因為沈俞說要旁聽。鄭袖的課向來

隨興,常常有跑野馬的 ​​時候,有時撒開了蹄子,跑到了水草豐茂鳥語花香的地方,就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本來

是講《詩經》的,結果,卻講了半天《楚辭》,本來是講李白的,結果又講了半天杜甫。總是因為某個細節的迷惑,

她拐了彎,然後不依不饒地往前走,直至誤了方向。鄭袖的這種風格讓學校的督導很傷腦筋,甚至憂心忡忡,擔心鄭

袖會誤人子弟。德高望重的督導們都是嚴謹慣了的,實在不習慣鄭袖這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教學方式——這是系

主任陳季子的評語,雖有批評的意思,總體還是厚道的。更刻薄的是另一句沒有具體出處的評語,說鄭袖的課過於散

漫了,散漫得幾近水性楊花。

 

    這十分惡毒了。但說這話的人也點到了鄭袖的命門。鄭袖也承認,自己上課確實沒有方向感。她本來就是個

有些迷糊的人,東西南北偶爾都分不清的,別人這麼說,如果沒有言外之意,單就表面來理解,倒也沒有冤枉她。所以,鄭袖從來不

喜歡學生之外的人聽自己的課,督導也罷,同事也罷,沈俞也罷。督導和同事來聽課,她沒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沈俞呢,他憑

什麼?

 

    但鄭袖還是收了沈杲這個學生。一半是因為朋友的再三遊說,一半是因為沈俞開出的課時費誘惑了鄭袖。陶淵明能不為五斗米折

腰,可鄭袖不能。鄭袖是個又要菊花又要五斗米的女人。既耽溺於菊的清香,又耽溺於錦衣玉食。這也不怪鄭袖的,讀過書的女人多是這

樣,都喜歡過把酒東籬的生活。    對沈俞生出勾引的心思是後來的事情。有大半年,他們之間其實都是規規矩矩的師生關係。不僅

規規矩矩,甚至還相敬如賓。沈杲一開始是十分叛逆的少年,最喜歡在課間和鄭袖唱對台戲。鄭袖上課天馬行空,而沈杲聽課更是天馬行

空。常常一個筋斗就翻到十萬八千里外去,把鄭袖都弄得云裡霧裡的。好在還有沈俞。最初鄭袖以為沈俞是來做監工的。做家長的不都這

嗎?一旦請了老師,就把老師當長工來防,怕老師偷姦耍滑,怕老師短斤少兩,白花花的銀子花出去,不能打了水漂。但後來鄭袖才知

道沈俞其實是來管束沈杲的。沈杲是匹野馬,而沈俞是馬繩,野馬跑到天邊,馬繩也把它拽回來,野馬跑到地角,馬繩也把它拽回來。這

讓鄭袖心生感動。如今的男人,有幾個能這樣陪孩子讀書呢?一個裝修公司的老總,正值三十幾歲的華年,世界應怎樣地流光溢彩?而他

卻每個週末都在鄭袖的古文裡消磨。有責任心的男人對鄭袖來說,總是威嚴的。鄭袖因此一改以前的自由作風,變得莊重起來。    

但朋友卻笑得極其詭異。朋友是沈俞的大學同學,對沈俞知根知底。鄭袖好奇,忍不住問起了沈俞的隱私。朋友開始還欲言又止。畢竟是

讀書人,知道流言是墨,潑出去了,就會在自己的道德底布上留下痕跡。可女人的人生怎麼能沒有流言呢?沒有流言的人生就如七月的天

空沒有星星,就如四月的桃樹上沒有花朵,就如十月的蘆葦間沒有艷麗的蝴蝶。天地將如何地為之黯然失色?所以,半推半就之間,猶抱

琵琶之間,還是把沈俞的過去說了個一干二淨。    剎那間,鄭袖對沈俞的敬重不翼而飛。沒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是個陳世

美。只不過陳世美是為了富貴,而他是為了美色。為了美色他不顧淚眼婆娑的前妻,為了美色他不顧一個十歲少年的情緒。沈杲的叛逆是

因為這個,沈俞的旁聽也是為了這個。責任其實不是責任,而是內疚,而是贖罪。可每個週末的兩個小時能彌補一個十歲少年成長中的傷

痛麼?每個週末的兩個小時能彌補一個年華老去的三十多歲女人的恓惶心情麼?    那個女人鄭袖後來見過,挽著沈俞的胳膊笑吟吟

地站在鄭袖的門口。她開車送沈俞父子來,順便上樓與鄭老師打個招呼。果然是個妖嬈的美人,且神情安靜,且言語溫柔。得了天下的女

人都這樣。或者說,這樣的女人都會得天下。她們都是老子的門徒。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她們是以溫柔為魚腸劍的。陰到至處,便

是陽。所以,安靜是傲慢,溫柔亦是傲慢。這一點,男人不懂,男人以為這樣的女人弱不禁風,卻不曉得,這是能在黑暗中單騎夜走的女

人。而吶喊中的女人,才驚恐,才寂寞。因為驚恐,所以要虛張聲勢,因為寂寞,所以要用自己的聲音來陪伴自己。失魂落魄的聲音比不

得男人,甚至比不得李白和蘇東坡月光下的影子。但絕望女人的夜晚哪裡有男人和月亮呢?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聲音了。    女人

總是更懂女人。九尾狐的尾巴掩在長裙裡,男人看不見,但鄭袖卻看得清清楚楚。鄭袖這方面練的是童子功。十二歲那年,就知道溫柔的

女人信不過,嫵媚的笑容背後,是陰險的算計和不動聲色的掠奪。鳩占鵲巢之後的恩愛,是橫生的荊棘,落在鄭袖的眼裡,隔了二十年,

還能讓鄭袖隱隱作痛。    鄭袖又一次搖身一變。鄭袖總這樣,能冷若冰霜,也能艷若桃李,能蟄伏繭中,也能破蛹成斑斕之蝶。勾

引男人對三十二歲的鄭袖來說,容易,不比講一首樂府詩難,也不比講一篇莊子的《逍遙遊》難。沈俞是個寡言的男人,這不怕,反對了

鄭袖的路數。鄭袖向來迷戀不聲不響卻心照不宣的男女過招。一上來就挑明了的關係,味同嚼蠟,所以,鄭袖厭惡言語機智的男人。一切

都要在暗中,櫻桃的紅,梔子的白,只合在月光下看,若在艷陽下,便風韻全無。暗夜中女人衣裙的窸窣聲,男人欲迎還拒且退且行的軟

弱掙扎,如蝴蝶在風中的舞蹈,又驚惶又旖旎。她也知道這如巫如蠱一樣邪惡,但越邪惡越誘惑,越邪惡越快樂。    正是那種略帶

痛楚的隱秘快樂讓鄭袖身不由己。鄭袖的手再次變成了花朵,開放在沈俞的面前。每次都這樣,鄭袖對哪個男人動了心思,最先出動的,

總是那雙美輪美奐的手。這和其他女人不同——女人一般都是用眉目傳情的,或者用風流嬝娜的細腰,或者用春風蕩漾的胸。鄭袖卻不。

同樣都是勾引,但鄭袖以為,那些方式下作了,而手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鄭袖在骨子裡,依然認為自己是端莊的女人。再說,

鄭袖的美,也是美在那雙手上,首先是白,白得幾乎有些雪青了,又修長,十指如蔥,在指間,微微地還有美人靨。這多少有些奇怪的,

鄭袖本是一個瘦子,偏偏長了一雙豐腴富貴的手。這是矛盾。然而鄭袖還有意加劇了這矛盾。她從來是素面朝天的,可以說,鉛華不施,

卻偏愛在手上下工夫。她幾乎每星期都要做一次手部護理的,用蜂蜜、珍珠粉、維他命E和玫瑰精油做成護手膏,敷在手上,然後用蠟油

封手,再裹上一層保鮮膜。要說,鄭袖是一個懶散的女人,但在對待手的態度上,她真是一反常態。秋冬季節天氣乾燥,晚上她會細心地

用綿羊油和尿素塗手,再戴上厚厚的棉手套過夜。早晨醒來後,她的手真是嬌嫩呀!彷彿初開的玉蘭花瓣一樣。她手的姿態總是參差的

——也不是參差成京劇裡的那種蘭花指,那種樣子太造作了,像戲子了,她不喜歡。她的手是更生動的,更自然的,尤其是她上課的時

候,她的手真如流風回雪。學生們無不為之傾倒。儘管在學生面前,她總是盡量韜光養晦,但也有得意忘形的時候,一忘形,她的手就風

情萬種起來。 

 

   她有一個奩盒。裡面全是戒指和手鐲,有鑽石的、白金的,也有玉的、藏銀的。這方面,她真是有一擲千金的氣魄的,有時一個戒

指,簡直要讓她傾家蕩產了,她也不管不顧,完全是那種敗家子的作風。有一次在威尼斯,她在一家小店裡看中了一個戒指,指甲花狀

的,材料也不知是什麼,看上去像銀的,卻不是,總之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價格卻昂貴到不可理喻,要三百多歐元。她反復和那

個意大利女人討價還價,但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就是分毫不讓——也不知是看出了她必買的決心,還是那東西真值那個價。不管鄭袖說什

麼,她一直只是說:This is art,this is art(這是藝術,這是藝術)。可不是藝術麼?在意大利,甚至路邊的一塊石頭也是藝術。同

行的老師都勸她別買,花三百多歐元買那破玩意兒,瘋了。然而鄭袖就是瘋了。在準備上船離開威尼斯之前,她的心突然有種莫名的疼

痛,她固執地認為是那戒指作弄的,咬咬牙,還是轉身衝進店去把它買下來了。沒辦法,那個戒指在她手上戴過之後,彷彿有了生命,有

了一種邪惡的力量,她簡直為之神魂顛倒了。

 

    記憶裡也有這麼一隻銀戒指的,是陳喬玲那破貨的。陳喬玲最初只是鄭袖的語文老師。每次鄭袖寫了作文,她都會笑瞇瞇地,帶

了鄭袖去找校長。校長是鄭袖的父親。在學校的最西邊有間單獨的辦公室。陳喬玲說,鄭校長,袖兒真是得了你的真傳呢,文章寫得那麼

好。你看這一段,這一句,陳喬玲的手像一隻白蝴蝶,在鄭校長面前飛舞,舞得一邊的鄭袖都眼花繚亂起來。那時她真是著迷呀,著迷於

陳喬玲手上那樣漂亮的指甲花狀的戒指,著迷於陳喬玲白淨的手指,也著迷於陳老師在父親面前對自己的誇獎。但鄭校長卻是嚴肅的——

說起來,鄭校長平日就是個嚴肅的人,但平日的嚴肅是十分,而對了陳喬玲老師,那嚴肅倒成了十二分了。這讓鄭袖有些懊惱。覺得父親

真是沒有禮貌。父親為什麼不對陳老師熱情一些呢?為什麼要那樣板著臉呢?對女兒板著臉自然是可以的,他也一向這樣,可對了外人,

對了女兒的老師,他不應該笑一笑麼?不應該說一些客套話麼? 

   十二歲的鄭袖對風月之事,到底還是不懂的。    但沈俞顯然懂。當鄭袖花朵一般的手在他面前綻放了幾個星期之後,她看見

沈俞越來越不安了。不安是內心,面上卻是更加紋絲不動的。這無妨。三十二歲的鄭袖如今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男人和男人原也是不一樣

的。有些男人,一被女人撩撥,就有些花枝亂顫,變得輕浮,變得饒舌。而有些男人,卻正相反,本來還是個溫和的人,言語態度間,不

熱情,亦不冷淡,不殷勤,亦不傲慢,但被女人撩撥之後,反而更嚴肅了,更矜持了,簡直變成了一棵捲心菜,愈卷愈緊,最後把自己裹

個嚴嚴實實。這種過猶不及的反應往往會騙了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卻騙不了鄭袖——怕的是不變。只要變了,往左或者或右,其實都是一

樣的。女人只需耐心等,最後他總要繳械投降的。且這種男人的投降還不是一般的投降,是絕對丟盔棄甲落花流水的投降——弦繃得愈

緊,愈容易斷;花閉合久了,一旦開放,就更加燦爛。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剛剛還是寒冬三月,轉眼間,就春暖花香了。

 

    鄭袖有這方面的經驗。要說嚴肅,誰能比她讀研究生時的導師蘇漁樵嚴肅呢?那真是一個冰凍三尺的男人。即使是對了系裡最漂

亮的美眉,他也能擺出一張西伯利亞的冷臉來。美眉們選他的課,考了58分就是58分,考了59分就是59分,絕對沒有網開一面的時候。這

種鐵面無私的作風,讓美眉們大受打擊——她們哪受過這種委屈?她們在系裡的男老師那兒向來都是所向披靡的,莫說考了58分59分,即

便是考了40幾分,只消向男老師玩點曖昧,笑得嫵媚一點,聲音鶯聲燕語一點,老師們都會心腸一軟放她們一馬的。讀過書的男人,尤其

是上了一點年紀的讀過書的男人,誰沒有憐香惜玉的情懷?誰沒有想入非非的習慣?儘管私下里,沒有哪個美眉真會為了成績好一點和男

老師鬧什麼校園緋聞——用不著如此小題大做,如今的校園美眉們,都冰雪聰明,個個精刮得一如《紅樓夢》裡的王熙鳳,殺雞用牛刀那

樣吃虧不上算的事情決不會做。但意念也不妨給老師,畢竟總是人在低處,求人家,也不好一毛不拔——但拔得太乾淨,莫說她們不肯,

即便肯,老師們也未必敢要,別看那些人面上蠢蠢欲動,真要事到臨頭,其實都是些有色心沒色膽的主兒。但意念那東西,就不一樣,來

無影去無踪,縹緲得很,不觸犯法律也不觸犯道德,即使有目光炯炯的師母在一邊,也抓不著他們的任何把柄,只能幹生氣,由了那些狐

狸精一樣的女弟子和她們的導師在意念里風花雪月顛鸞倒鳳。 

 

   偏偏蘇漁樵鐵石心腸不解風情。美眉們背後都咬牙切齒罵他變態,躲他就如躲鬼一樣。鄭袖一開始也這樣的。她本質上是個懶散之

人,之所以十幾年要寒窗苦讀,完全是被逼無奈。既然現如今美人們在老師面前略微賣弄風情就可以輕鬆過關,她又何必要日日青燈黃卷

耽誤錦繡年華。二十幾歲的美人的時間,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更何況她其時正和余越戀愛,時間更如丫頭衣袋裡的錢,怎麼省,都是不

的。兩人沒課時總窩在餘越租的小房子裡繾綣。餘越是雜誌社的編輯,清閒得很。除了 ​​一個月看幾篇稿子之外,其餘的時間,大多用

來看女友如花似玉的身子。年輕男女的愛情,不都是從身體的迷戀開始的嗎?雖然鄭袖並不知道這算不算地老天荒的愛情,但她確實迷戀

於餘越對她的迷戀。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真是沒邊的。身材高大的餘越系個花圍裙在他小小的出租屋裡,擇菜,做飯,替鄭袖冼內衣洗

胸罩,一點也不覺羞辱,反而哼著小調幸福得如一朵花兒一樣。這讓一直袖手旁觀的鄭袖又好笑又感動。    如果不是後來認識了蘇

漁樵的夫人朱紅果,鄭袖應該就順理成章地和余越結婚了。兩人都去看了房子,週末逛街的時候,鄭袖甚至去看了家具店,看好了一把搖

椅和幾個靠墊,她準備把它們放在陽台上。那房子雖然不大,卻有一個不小的陽台,鄭袖想在那兒種幾盆花花草草。然後躺在花花草草邊

上的搖椅上,享受尋常巷陌中市井男女的美好生活。可有一天,鄭袖為了畢業論文開題的事,不得已去了蘇漁樵家。見到了朱紅果,事情

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變化。她沒想到一向刻板冷血的蘇漁樵有一個那樣溫馨的家,也沒想到蘇漁樵有一個那樣嫵媚的老婆。中文系教授家

的那些師母們,她們幾乎都是見識過了的。用舍友三兒的話說,就是老師當年是有眼無珠。用四兒的話說,就是他們統統瞎了狗眼。所以

她們在老師面前向來有些有恃無恐。因了師母們的不上檯面,她們有理由看不起老師了,也有理由看不起師母了。

 

    誰想到那群魚眼睛裡面還暗藏了這麼一粒珍珠呢?誰想到蘇漁樵那隻老牛,在家裡啃的原來是四月的芳草呢?難

怪他對系裡的女生們能視若無睹。鄭袖大驚失色。一回到宿舍,就開始喋喋不休地對舍友們形容朱紅果的國色天香。弱水三千,我只一瓢

而飲。原來蘇漁樵是這個意思!鄭袖感嘆道。但三兒撇了嘴,說,什麼一瓢而飲?那朱紅果,本來就是第二瓢了。    三兒說,別看

蘇漁樵如今土木形骸,想當年也是朱紅果眼裡的錦繡山河。她是用盡了手段,才把他從第一瓢那兒奪過來的。也是,她一個小護士,如果

不是蘇漁樵生場大病,她如何有機會嫁了師大的名教授呢?    

 

又一個江山易主的故事。鄭袖恍然大悟。難怪朱紅果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說話的聲氣,那微笑的方式,甚至她往後掠頭髮的手

勢,都像極了一個人當 ​​年的樣子。那樣子是鄭袖的傷痛,不能碰的。所以,鄭袖這麼多年飄蕩在外面,從不往回看一眼的。二十多歲快

三十歲的女人,已經很愛傷感地追憶似水華年了,但鄭袖從不談她的過去。她像喝了孟婆湯一樣,只是往前趕,急匆匆地,狀如飛鳥,飛

在別人的前面。別人二十歲做的事,她十八歲就做了。別人三十歲做的事,她二十出頭就做了。別人讀書時她戀愛,別人戀愛時她同居。

她以為這樣就可以甩掉過去。沒想到,過去原來一直如影隨形。猛一抬頭,前面端然坐著的,不就是從前麼?    一時間鄭袖被嚇得

魂飛魄散。經過了這麼多年,她差點以為她好了的,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樣說說笑笑,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吃喝玩樂,也愛胭脂朱粉,也愛無

事生非。她扑騰起來的樣子,比誰都歡的。沒想到,這些全然沒用,原來她還是泥坯。即使外面穿紅著綠,打扮得真人一樣的,裡面她依

然是個泥人兒。泥捏的,水和的,風乾的。瞅著還硬實,可真一碰上什麼東西,就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再也拼不成原來的樣子。  

 

  鄭袖傷心欲絕。有些東西看來是繞不過去了,只能白刃相見,鄭袖想。俘獲蘇漁樵的過程有些坎坷,但鄭袖為之如痴如醉。蘇漁樵披

堅執銳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好像一隻頂著殼爬行的老蟑螂。餘越的宿舍是有蟑螂的,鄭袖一開始怕得要命,也噁心得要命。但買了粘粘

板之後,她對蟑螂的態度卻為之一變。她簡直有些盼著見蟑螂了。每次看到蟑螂被粘住之後,她都興奮莫名。宿舍裡的蟑螂滅絕之後,她

又把粘粘板放到了走廊上,她有些溺迷於她和蟑螂之間的這種遊戲了。  

 

  有一段時間蘇漁樵和朱紅果在鄭袖面前變得更恩愛了。鄭袖冷笑。她知道蘇漁樵快扛不住了,要舉白旗了。勝利是必然的。一方面因

為鄭袖破釜沉舟的決絕,另一方面也因為朱紅果美人已老——

儘管和蘇漁樵相比,朱紅果依然是青枝綠葉,但和鄭袖比起來,她卻是明日黃花。女人和女人的戰爭,其實是時間的戰爭。長江後浪推前

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朱紅果即使使出渾身解數,如今也敵不過鄭袖手指的嫣然一笑。 

 

   蘇漁樵的變節十分戲劇化。前一分鐘他還在聲色俱厲地批評鄭袖——說鄭袖的開題報告寫得過於潦草,說鄭袖的態度不是做學問的態度。這是當然,鄭袖的心思本來也不在那個上面。所以無話可說,只能

低頭撥弄著自己的手指。鄭袖的手指那天是塗了蔻丹的,淺紫色,中間還有一兩片粉色的小花瓣。蔻丹本來是三兒的,但那東西塗在三兒

手上,也沒見得有什麼特別。但鄭袖一塗上,卻讓三兒嘖嘖驚嘆。說,難怪餘越對你如此癡情,袖兒你這雙手,真是傾國傾城哪!果然就

傾倒了蘇漁樵。蘇漁樵前一分鐘罵聲還未絕呢,後一分鐘卻突然抓住了鄭袖的手。鄭袖嚇了一跳。儘管是成心而去,但事情真劈面而來,

她依然有些驚慌失措。本能地,她想抽出手來。但蘇漁樵捉她的手,猶如捉泥鰍,她根本動彈不了。再說,她也不是真想動彈。所以,掙

扎就變成了糾纏。兩人一言不發,用十指在書桌下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書桌上面是鄭袖的開題報告,蘇漁樵的眼睛盯著那兒。臉上的表

情依然是導師的表情:嚴肅,還皺著眉頭。這讓鄭袖覺得好笑。想蘇漁樵,真是色膽包天,也齷齪。朱紅果還在隔壁呢,他竟然可以就這

樣攥著女弟子的手。書房的門還是半開著的,如果朱紅果直闖進來,桌下的春光,就會乍泄的。    但朱紅果不會闖進來。對於鄭

袖,她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那個長著一雙吊梢眼的女生。長著吊梢眼的是三兒。三兒花容月貌,且笑聲狐媚,讓所有師母為之色變。

但鄭袖卻不是這樣。素面朝天的鄭袖,在師母們的眼裡,如係裡資料室裡的那些平裝書一樣樸素。這是鄭袖的本事,也是鄭袖的世故。

三]兒的美,如廊上的風鈴,人一走過,就會叮噹作響,而鄭袖的美,卻如一把折扇,能收放自如。打開時,無邊風月;合上時,雲遮月

掩。看上去年輕的鄭袖其實在十二歲那年就老了的。    蘇漁樵卻不老。五十多歲的蘇漁樵一如少年,陷在鄭袖的風月之中不能自

拔。朱紅果眼皮底下的糾纏,於他是杯水車薪。年輕女弟子桌下的手,再也不能安撫他澎湃的激情。他要另找一個地方,和鄭袖演義一場

既熱烈又秘密的師生戀情。但鄭袖卻不肯。鄭袖如何會肯呢?本來就是她和朱紅果的恩怨,和蘇漁樵不相關的,離了朱紅果,這戲還有什

麼意思呢?難不成她真想和蘇漁樵有什麼白髮紅顏的愛情?當然不是。    所以只能約在蘇漁樵的家裡。蘇漁樵的家也就是朱紅果的

家。鄭袖就是要在朱紅果的地盤上舞槍弄棒。鄭袖就是要把朱紅果的江山打得落花流水。鳩占鵲巢的甜蜜,是隱藏在鄭袖肉裡的刺。鄭袖

想方設法,要讓它不得安生。    於是就有了朱紅果的書房捉姦。她那天本來上白班,一上午都應該不回來的。偏偏接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要她回家看看。她滿腹狐疑地回家來看看,一看就看到了書房沙發上的那對男女。鄭袖的上衣半開著,而蘇漁樵則單腿跪在女弟子的面前。那一刻她真情願是瞎了的。    然而沒瞎。所有的風景都歷歷在目。她只能披掛上陣。恍惚間她記起從前,蘇漁樵摟著她,闖進來的是蘇漁樵的前妻。高大憤怒的前妻上來就給了她一耳光,她桃花一樣的臉於是更加紅艷豔的。蘇漁樵當著前妻的面,輕輕地撫摸她被打的地方,心疼萬分。她蜷在蘇漁樵的懷裡,哭得梨花帶雨。但那哪是哭呢?分明是唱給另一個女人聽的戰歌。也不過幾年的時間,竟然李代桃僵了!竟然就李代桃僵了!    本能的,她要上前撕打鄭袖的臉。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到底停住了。她看見了鄭袖的笑臉,半明半暗的書房裡,鄭袖披頭散發,那唇邊的一絲笑容,蒼白,且弔詭。    但更弔詭的事還在後面。本來朱紅果要偃旗息鼓的——她是過來人,又是學醫的,男男女女那檔子事,她看得輕。只要蘇漁樵能痛改前非,她姑且就忍氣吞聲了。只是便宜了鄭袖那小婊子,真要鬧起來,她是要身敗名裂的。然而鄭袖似乎不怕身敗名裂。反是一種不依不饒的姿態。事情顛倒了過來,該鬧的不鬧,不該鬧的卻在那兒鬧得鏗鏗鏘鏘鑼鼓喧天。蘇漁樵一開始倒是有些畏懼的,但年輕女弟子那豁出去的真情,感動了他。說到底,蘇教授雖然骨子裡是個風流之人,然而不苟且,身上也還是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於是他果斷倒戈,旗幟鮮明地站到了鄭袖這一邊。    朱紅果被逼得沒了退路。滿城風雨,她再也不能裝聾作啞。總以為以自己三十多歲的如花年紀,守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總是安穩。沒想到,還有二十多歲的女人覬覦她手中的安穩。男人的愛情沒有永遠,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有永遠。勝者王,敗者寇,即使不甘,也只能掩面而退了。    但敗下來的不僅是朱紅果,還有九月返青的蘇漁樵。要破碎的已經破碎,鄭袖再也沒有心力建設什麼——本來也不打算建設的,要的就是破碎。破碎朱紅果和蘇漁樵,也破碎自己。珠圓玉潤的樣子硌得她生疼,她早已習慣於粉身碎骨。  淒然轉身,她折了回去,即使餘越,也拽不住倉皇前行的鄭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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