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嗎? 【聯合報╱許悔之】 2013.03.25 04:25 am

當他問「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嗎?」之時,當然是緣起性空的無自性之中真心現前,想要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信心、給人方便;這些得到他鼓舞的人,也學得從他人的立場去思維……

幾年前,編輯星雲大師《成就的祕訣:金剛經》期間,到佛光山去敬見大師,就書的內容、體勢作說明,談話將結束時,大師看著我,說:「許先生,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嗎?」

會面結束之後,我在一種眩暈、瓦解的身心狀態裡,走在佛光山高雄總本山之中,覺得自己的身心攪動,彷彿一只裝滿了情緒、執著、分別、妄想的大桶子,諸多泥沙雜質沉到桶底,重壓桶底,而瞬間,覺得彷彿桶底脫落了。

那是一種接近大死一番的體驗,桶底脫落,再看自己的身心,既無桶底,好像望過去便是星雲朗朗,一片虛空。

那是我此生所聽過最當頭棒喝的一句話,卻以如此柔軟的形式說出;當下我未參加禪修,卻如同坐了一次足以變易生死的禪四十九。

因緣聽到這句話,彷彿累生累世的分別執著,卸去許多。

四十四歲以前,我是一個執見甚深的人,常常以沙特之言「他人就是地獄」的心態看待那些我以為損害了我的人與事。我的報復心不強,但常常憤怒自傷,有時忍耐不住了,也會藉著言語刀光劍影一番。

我執很深,就會不免有時一把無明火,燒盡功德林。

那一次的會面,星雲大師教會了我,如何從他人的立場與需要來觀看人間。

往昔之我,與人事溝通不順時,往往覺得我的思維很好、判斷很好、做法很好啊,可是為何與外境還是常生扞格?我常常要耗費心神去思議,為什麼外緣不能照我的期望前進、不能滿願?

大師跟我說「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嗎」之時,其實他已因糖尿病症而視力衰退,眼前的我只是模糊的人影輪廓而已,但是他那麼專注的將眼光探向我,像一束光,慈眼凝視。

於我真是震動,他是看不見的看,不看人,看心。

那是一種人間緣會的「真空妙有」。

佛教講因緣,佛法正是體解「苦,空,無常」的緣起法,一切乃因緣和合而成。

我心生一想,人間雲水之緣,緣起緣滅,大師總是希望與因緣眾生結善因善緣,當他問「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嗎?」之時,當然是緣起性空的無自性之中真心現前,想要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信心、給人方便;這些得到他鼓舞的人,也學得從他人的立場去思維,以後也學會給別人歡喜希望信心方便;如是如是,不止於一燈二燈,千萬盞燈將會次第點燃。

我也從這句話,學會凡事多從、先從別人的立場去想,先摘除別人的煩惱,再作溝通,盡力之後,不能滿願者,就儘量隨順因緣。

幾位好友遂驚覺,我對人生的牢騷抱怨快速減少;於此人間,我變成一個比較快樂的人。慢慢的,我也逐漸體會,為什麼佛陀要說,自己與他人是無有分別的。

後來,我得一因緣,跟佛光山法堂書記室的法師們整理大師口述的〈開山記〉。

那原是大師於一次講習會對徒眾所說,談佛光山開山的史要,與諸大事紀。

我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與法師們一起整理這場講說。

大師談佛光山原是一片荒山,後來如何化為寶殿;談他開山過程中,遇到別人挑剔找麻煩,如何放下情緒,直指核心;面對別人無理的對待與打擊,如何轉化成自己的動力,而能成就。 〈開山記〉中,有著一個又一個鼓舞的故事,一則又一則堅忍又清淨的心情記事,我整理著整理著,熏習之後,非常非常的受用。

四年前,我和林良珀、林明燕伉儷一起創辦了有鹿文化。

關心文化與出版的朋友都知道,書店通路對新書多採折扣銷售,其中最受影響的正是出版社。

有鹿文化很幸運,有許多好作家支持,但出版環境不易,確是事實。

在經營有鹿文化的過程中,我也會遇到這個人那件事,有些處理起來,也頗為難或艱難;至少,過往之我,是不太有能力處理的。

幸好大師的〈開山記〉,告訴了我「生忍、法忍、無生法忍」的忍辱波羅蜜。

佛教講六度波羅蜜,六種得度的方法:布施、持戒、忍辱、禪定、精進、般若(空性智慧)。

生忍,是為了有此人身必須存活於世所不得不的忍。

法忍,是為了精神、價值、意義而行的忍。

至於無生法忍,是菩薩境界,不生起包括忍的一切分別妄念,就不需要去滅它,但又直下承擔、任運自如;生、滅都滅了,是「不忍而忍、無忍可忍」的自在境界。

我看整篇〈開山記〉,不禁讚嘆!真是生忍、法忍、無生法忍啊!

為了佛教,為了利益眾生故,大師真是沒什麼不能忍的。

各種別人覺得挫折、橫逆、打擊的事,於佛光山開山過程中,一再發生;一般人應該早就心生退轉了,但大師深知「忍辱」三昧,是以心想願成、無事不辦。

我於其中,未得精髓,僅僅沾得大師忍辱之行證的些許法味,就受用不已!慢慢的,我知道,出版、文化事業是我所愛、是我所長,既然如此,我也應習得生忍、法忍,並趨向些許無生法忍啊!

從此我對有鹿文化,乃至於世間人事,有了不一樣的觀看方法;發生這發生那,我也多能如常面對、如實處理。

我覺察自己的心,越來越自由自在。

2012年,大師的《佛光山開山故事》出版,從〈開山記〉出發,彙要了佛光山之開山如何從點點滴滴到法水流長,非常動人。

我買了一些《佛光山開山故事》送人,總是向朋友說,心懷有志或創業之人,最應讀此書。

這是一本世間法、出世間法都讓人得大善利的書啊!開山,如此不易;一般人要開自己心中的山,更難。

2012年,因緣之故,發生了幾件在生命中我必須「難忍能忍、難行能行」之事,一開始,非常非常逼迫我的身心。

如發生於往昔,恐怕我不知應如何面對、怎樣處理。

我總是回到大師「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嗎」那句話,去想,我可以為煩惱泥中的因緣之人做些什麼,並且,不讓自己也隨之陷入煩惱泥中太久、太深。

我還是會有時陷在煩惱泥中,但煩惱執著的時間已能縮到很短了。

逐漸的,我也約略懂得,須忍時而不思議辱、不覺得辱,有時也就轉念,是以身邊因緣而起的諸事,也就逐漸轉變了。

蛇年的春節假期,我多陪母親,同時讀大師堂堂十五巨冊的套書《百年佛緣》。

大師年近九十,與民國之誕生相距不遠;他復又少年出家,真正是,百年與佛之緣啊。

想大師定是再來之人,與佛何止百年之緣!大師總常提醒大家,人的法身自性「竪窮三際,橫遍十方」,是不被時間空間所限制的。

我讀《百年佛緣》,欲罷不能,也就短短時間之內,全部讀畢。

這是一部從大師因緣所見的佛教史,也是他學佛、行佛的人間法履足跡。

佛經的開頭,總是「如是我聞,一時佛在」。

「一時」佛在哪裡說法,或靈鷲山,或孤獨園;一時千載,千載一時。

佛經是佛陀的法身舍利,《百年佛緣》則是佛陀讚嘆每一位「善男子,善女人」的人間印記吧。

這三年來,編輯了大師的幾本書:《般若心經的生活觀》、《成就的祕訣:金剛經》、《人海慈航:怎樣知道有觀世音菩薩》、《十種幸福之道:佛說妙慧童女經》等書,我也跟隨著多入一些經、論,也讀了大師許多著作。

編《成就的祕訣:金剛經》的時候,我因認真讀了數百萬字,在短短幾個月內,老花度數增加了兩百度。

我的眼力衰退,但心力上增,覺得自己非常有福報。

人間因為有佛法,很多人因而有了應世、用世、修行的辦法,有些人因此明心見性,並且廣大平等。

六祖惠能說,「功」是明心見性,「德」是廣大平等,是謂「功德」。

百年佛緣,續佛慧命,功德如是,是故應頂禮。

我要向教會我「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嗎」的大師,深深頂禮。

因為心知眾生都有可能成佛,所以大師常說:「有您真好!」他說「您」而不說「你」,我知道是因為他禮敬每個人尊貴無比的佛性;在《法華經》中,佛有一世做「常不輕菩薩」時,見到每一個人,都讚嘆他會是未來的佛,所以向每一個人頂禮。

那麼,《百年佛緣》正是星雲大師對一切眾生的合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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