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他進門的時候,客廳裏沒有她的身影,她正在廚房裏。他聞到了飯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她是他遇到的最會煮飯的女人。他這樣說過,她回答:我尊重米。她又加了一句:不過只尊重好的米。他坐在餐桌邊時,兩碗飯已經在桌上了。

她端上來兩個青花小碟,一個碟裏是十幾粒黃泥螺,一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一個碟裏是香菜心,嫩嫩的醬色,也是半透明。家裏的菜一向這麼簡單,因為他都是在外面吃過了,回來再吃一遍。最後她端來一個小瓦罐,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裏面有綠有白有紅,悅目得很。她說:“你先喝湯。”自己坐下來,開始吃飯,撥幾口飯,就一點菜心。
  
他就自己從瓦罐裏舀了小半碗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還有三五粒紅的枸杞,除了這些再也不見其他東西。但是味道真好。說素淨,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一點味精、雞精的修飾,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麼一口,整個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復蘇了,真是好湯!他一連喝了兩碗,然後吃飯,就著黃泥螺和菜心,一個滑,一個脆,不知不覺就把一碗飯都吃完了。他又釅釅地喝了一碗湯,然後對她笑。她也笑,“好像在外面沒飯吃似的。”“是沒飯吃。現在誰吃飯?”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工作宴會應酬多,那種宴會不會有飯。
  
他們的家是讓人羡慕的白金家庭。他先是吃皇糧的機關幹部,後來早早下了海,在房地產上發了,然後是網站、貴族學校,他的事業像匹受驚的野馬一樣勢不可擋。他成了本市的風雲人物,電視臺人物訪談的明星。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

他已結婚十七八年了。妻子是她的大學同學。他們現在進了寄宿制雙語教育的培鷹學園的兒子學業優異,聰明漂亮。兒子明顯集中了他們兩人的優點,妻子當年也是學校裏的美女,不化妝也青翠嫩葉一樣清新可人。因為有這樣的妻子,他對女人是不容易驚豔的。

  嘟嘟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起初他覺得這是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像個水晶花瓶。當然心裏還是有點高興的,這可是一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子啊,又漂亮,出身又好,父親是大律師,母親是名醫。這樣的女孩,沒有任何為了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這麼些年,妻子辭掉幹得好好的中學教師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他沒想過要辜負她。

起初他只是考慮怎麼讓嘟嘟少受一點傷害就退出去。但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她們想要什麼就敢大喊大叫、要死要活。因為對他無望的愛,嘟嘟這個水晶花瓶就站到了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最後,他只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他連晚上都不回來了。他說,實在太忙,不趕回來了,想一個人靜靜。她沉默,綿長而細密的沉默。最後她說:“你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 他馬上感到了巨大的輕鬆。她當然會有看法,也會生氣,會傷心,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會主動挑破、發作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選對了人結婚,現在又一次這樣覺得。
  
他住到嘟嘟那裏去了。嘟嘟一個人住著兩房一廳,是父母給她買的。新鮮的愛情,新鮮的瘋狂,新鮮的住處,新鮮的氣氛。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像飛一樣。也有問題。是出乎意料的小問題:他們還是會肚子餓。他是半個公眾人物,不能到外面吃飯。只好叫外賣,外賣沒有湯,他們有時喝罐裝的烏龍茶,更多的時候喝可樂。慢慢的,吃飯成了個苦差事。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彈性的米飯,更思念一碗熱熱潤潤讓味覺蘇醒的湯。但是他不敢說。只要他一流露出不滿,嘟嘟就會生氣。
  
嘟嘟喜歡讀村上春樹。她不但有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種都不止一本,他懷疑只要國內有的版本她都買齊了。  有一天,他一走進門,就看到嘟嘟因為興奮而泛著粉紅的臉。“今天有好東西吃!我給你做!

”嘟嘟像一個賢慧的妻子那樣進了廚房。嘟嘟忙完了。他看到了餐桌上的東西。每人一碟三明治,切成小塊的,旁邊點綴了嫩玉米芯和炸薯條。中間是一大盤紅紅的、一片混沌的東西,仔細看可以辨認出裏面有臘腸一樣的東西。嘟嘟興致勃勃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東西,這可是村上春樹餐啊。村上春樹的小說裏寫到的美食很多,日本就成立了一個村上春樹美食書友會,根據他書裏的描寫,編了一本村上春樹食譜。我今天就是按照這本食譜做的。

” 原來是這樣。他拿起一摞三明治,“這是什麼三明治?” “黃瓜火腿乳酪三明治。《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裏生物學家的孫女做的。這個做起來很麻煩,生菜葉子要用涼水泡,吃起來才脆。麵包片上要先塗上厚厚的黃油,不然蔬菜裏的水分容易把麵包泡軟。”
  
他指著那盤紅紅糊糊的東西說:“這是什麼?” “番茄泥燉史特拉斯堡香腸。主料是番茄丁和維也納香腸,調料是大蒜、洋蔥、胡蘿蔔、芹菜、橄欖油、月桂油、百里香、花薄荷、羅勒、番茄醬、鹽、胡椒、糖,我數過了,一共13種。這也是《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裏的。” 嘟嘟把一條香腸切成幾段,用叉叉起一段送進嘴裏,“哎呀,太棒了!另類!濃烈!豐富!絕對村上春樹!

”他也作出毫不遲疑的樣子吃了起來,居然不是非常難吃。吃完他說:“以後不要這麼麻煩了。在家裏吃越簡單越舒服。” “今天這樣不是很舒服嗎?”嘟嘟奇怪地問。他說:“不是這樣的。真的會做的人,就是一碗白水青菜湯,吃起來就夠好了。”他看到嘟嘟臉上的月亮被雲遮住了,他立即知道自己說了句不該說的話。

她聽見門鈴響的時候,以為是他回來了。打開門,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她面前。女孩說:“叫我嘟嘟吧,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她明白了這個女孩是誰。她禮貌地請她進來。嘟嘟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吃你做的飯。我總聽他誇你是個高手,最簡單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
  
嘟嘟坐在餐桌邊,看著女主人端上來一碗飯,兩個小碟,然後是一個瓦罐。女主人給她盛了一碗湯。嘟嘟喝了一口湯,不假思索地“哇—”了一聲,“這就是白水青菜湯?你能告訴我怎麼做的嗎?” 女主人說:“要準備很多東西。上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干山的筍,蛤蜊,蘑菇,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燉三四個鐘頭,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和調料。好了後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每天都要弄這樣一罐湯嗎?” “是啊。早上起來就去買菜,然後上午慢慢準備,下午慢慢燉,反正他總是回來得晚,來得及的。”“那今天你怎麼也準備了呢?他不是……” “你是說他沒有回來吃晚飯吧?是啊,都半年了,不過我還是每天這樣準備,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回來吃呢?”
  
嘟嘟突然說:“你今天都告訴了我,你不怕我學會了,他永遠不回來嗎?” 女主人看了嘟嘟一眼:“你能這樣為他做嗎?” 嘟嘟想了想說:“我也可以的,但是不必了。”說完,就站起來走了。

一個月後。傍晚,女人照例在廚房裏,湯罐在煤氣灶上冒著熱氣。門鈴響。她打開門,發現是他。她愣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麼?忘了帶鑰匙?”他回答:“是啊。”他坐在餐桌邊時,她端著一個大託盤過來了。託盤放到桌上,裏面有兩碗飯,兩碟菜,一個小瓦罐。他忍不住從瓦罐裏舀了小半碗湯。還是有綠有白有紅,還是清清的湯色。他喝了一口,臉色就變了。 “這是什麼湯?怎麼這麼難喝?以前的湯不是這樣的!”他委屈地抗議。
  
她嘗了一口,說:“白水青菜,就是這樣的。你要它什麼味道?” 她自顧自吃完飯,然後正視著他:“我們家以後可能要雇一個鐘點工,我找到工作了,到烹飪學校上課。”他脫口而出:“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現在怎麼這樣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不該這樣說。理虧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對不起她,不管她做什麼他都失去了質問的權利。

她沒有說什麼。她只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真正開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離,讓人感到寒意。                     ~〈白水青菜。潘向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芹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