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一個美育的大夢             【聯合報╱漢寶德】


我一定是那種 天生頭腦無法沉寂的人


自今年的6月1日開始,我正式離開了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的職務。有些朋友問我,離開正式的職務你要做什麼?我通常笑而不答,或顧左右而言他。對一位年輕朋友,我笑著說:「老兵不死!」這是在我年輕的時代,美國駐日占領軍麥克阿瑟將軍在離開韓國統帥職務時說的話,人哪有不老不死的?只是奮戰的精神不滅而已!

說實在話,我多想自職場退休,到處旅遊,回來寫寫遊記以自娛娛人,我向內人承諾多次,已經失掉信用。自我反省,我一定是那種天生頭腦無法沉寂,身老而心不死的人。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無法信教吧!自兒時至今,我接觸過很多誠懇信仰宗教的朋友,非常羨慕他們可以把一切煩惱交給超自然的力量,我卻無法辦到。

在去宗博擔任館長之前,我原即擬妥了一個工作計畫,打算自民間推行美感教育,沒想到剛剛落成的宗博,外國人高明的設計吸引了我,那個「朝聖步道」柱子上投出的幾個發人深思的問題,把我拖離美感教育的軌道,投入生命教育六個年頭。我幾乎已經決定把推動生命教育當成一生工作的句點。然而美育是我的命根子,隨時隨地都會在我心中激盪,在宗博幾年也沒有壓下來。

當時我還是教育部藝術教育委員會的委員。這個委員會由政務次長主持,原希望能對各級學校的藝教做些政策性的指引,然而目標空泛,不受各司重視,除了設立新港藝術高中時有些具體的作用外,開會只是空談。當時適逢行政院提出「文化創意產業」的政策,這是全球化的大趨勢中以國民品味為基礎的國際競賽。台灣要談文化創意其實是缺乏底子的,我的老毛病發了,就寫了一個建議案,希望藝術教育委員會有所作為。我的臨時動議是這樣寫的:

一、政府正準備大力推行文化創意產業,並提高國內相關產業的水準。藝術教育擔負了重要的任務,教育部應有所回應。

二、藝術教育包括純藝術教育與國民美育,此二者並不相通,與國家產業水準密切相關的是視覺審美教育。

三、建議教育部對審美教育訂定計畫,務使在短期內提高國民水準。應擺脫過去希望在藝術創作啟發中完成美育的觀念,開闢一新領域。

這樣的建議只是盡心意而已,在委員會不可能認真討論,討論也不可能有結果,提了也不了了之。

沒法影響教育部,只好寫寫文章


沒法影響教育部,只好寫寫文章,我在《明道文藝》上談美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雜誌發行圈子小,引不起大家注意,所以民國92年春在《聯副》上發表了一篇〈藝術教育救國論〉。我下這個題目是有意誇張,以引起文教界注意,沒有想到還是人微言輕,幾乎完全沒有反應。我有些傷心,打算放棄這個多年來的理想。所幸聯經出版社的林載爵兄看上這篇文章,起了為我出書的念頭。籌畫了一陣子,總算在93年《漢寶德談美》出版了。使我燃起一絲希望的是,這本書略略引起一些影響,邀請我「談美」的機會多了,書也銷了一些。可是這些只能說是一點水面上的漣漪,不足以引起美育的浪潮。政府不為所動,民間就沒有感覺。官方的動作是很重要的。

不能說政府全然未受影響。

文建會的幾位主委都想在生活美育上做些事,陳其南甚至提過公民美學,把國民美感素養重新拉回文建會的主要工作計畫中,只可惜他們的理解尚不夠深透,僅靠主委的理念是不能成事的。因為缺乏完整的推行計畫,這種大格局的目標是無法達到的。無計畫、無策略、無步驟的作業,只能蜻蜓點水,看不到實效。

第一次把生活美學 寫成必修課


在教育部,黃榮村部長於高中課程新課綱擬定的機會中,看到有一個小角落,稱為藝術生活科,與藝術教育的改革有關,邀我為召集人。我受寵若驚,至少得到一個影響高中美感教育的機會,就邀集了一群朋友,討論課程內容與方法。這是我們有史以來第一次,在中小學教育中把生活美學寫成必修課。對全民美育之執行來說這是不夠的,但是把生活美感教育與美術、音樂教育分開,具有指標性的意義,我們很認真的努力以赴。

凡事開頭難,教育部的官員、學校行政主管、老師們都不甚理解課綱小組的想法,要花口舌去說明並化解疑慮。我儘量參加各地學校辦的說明會,並設法解決學校面對的師資問題。正進行得頗有成效的時候,九五課綱卻受到文史課綱的拖累,被教育界批判,不得不改為「暫」綱了。

換句話說,我們的課綱要重新被檢討改變!在過程中遭遇到的波折與最終命運,有兩個重要因素,其中之一是黃部長下台,換上杜正勝部長,他好像不願意勞動我這位老先生,陸續把我與教育部的聯繫切斷。一上台想把藝術生活科的召集人換掉,有人告訴他不能陣前換將,才讓我做完全程,可是到了成立九八課綱小組的時候,就沒有理由留下我了。第二個原因是教育部在配合藝術生活科課綱實施所找到的學校,是對新課綱精神不太熟悉的台藝大。所以雖然中學老師已漸認同九五課綱藝術生活科的內容,到九八課綱還是被改變了。

當九五課綱嘗試推動的時候,有出版社已幫忙籌畫編寫了教科書,眼看走上第一步了,忽然又退回去,這是好事多磨呢?還是我終應醒過來,接受失敗的事實呢?

這時候唯一的安慰是聯經出版社又要把我在《明道》發表的「談美」專欄再結為一集出版。我向載爵兄說明可能有銷路問題,他還是付印了,書名為《談美感》。我已停止了《明道》的專欄,這本書算是我討論美感與美育的總結,可以向自己交代。

易名「生活美學館」 具指標性意義


對官方徹底失望了,又想回到民間,民間企業界設立了不少文化性基金會,但大多著眼於藝術的展演,對美感教育不甚理解,也不知如何做。難道我到了垂老之年,要到企業界沿門托缽,為美育募款嗎?我仍期望能有一群年輕人與我抱著同樣的理想,設法徵集民間的「資源」努力一番,看能不能實現我們的夢想。然而這種人在哪裡?

沒有想到,在今年初立委選舉揭曉後,文建會的主委換人了,王拓上任做一百天的文化主管。我們是老朋友,當年在高信疆主持時報副刊的時候相識。他來看我,談了一些往事,然後表示任期雖短,想做點事情。做什麼呢?他想到我所向來關心的美感教育。

雖知道一百天做不了什麼事,我還是很高興的接受他的善意,鼓勵他儘快鋪一條路出來。因此在過去三個月間,文建會的朋友們與我接觸了數次,很具體的談到推動的計畫,並把這個並不十分成熟的計畫送到經建會請求特殊的撥款。看上去好像有些希望了,就等新任主任委員到任後加上一把勁。

令我感到高興的是,中、南部的四個縣市的社教館移交給文建會,王主委把它們易名為生活美學館。這也是具有指標性意義的,表示文建會要為全民的美感教育做些事,而且有了地方的分支機構實際上與民眾接觸,推動計畫,不再只是空口說白話了。據說這些生活美學館共有數百個工作站與基層有良好的連接關係呢!

期待一改 「最醜陋城市」的汙名


政黨輪替後,教育部在藝術教育的態度上希望有基本的改變。但是教育部下屬的各級學校因為牽扯的因素多,組織龐大,改革行動很難靈活,要收實效不是短期可以期待的,文建會自社會教育的角度切入,迎合今天市民們對精神生活提升的渴望,若有周密的計畫,認真的執行,逐漸蔚為一種全民運動,國民美感的素養必然會很快看到效果。

就在同一時間,民間的信義文教基金會,接受我的建議,參與國民美育的行列。他們計畫推出系列演講,對聽眾提供接受美感意識的機會。希望企業界能群起效法,關心國民的美學素養。我國的經濟發展正步上居住環境改善的階段,中產階級富裕,高收入人口增多,如何一改「世界上最醜陋城市」的汙名,帶領市民們認識建築的美,應該是營建界努力的目標。暴發戶的驕氣與俗氣,讓它早一點過去吧!

想讓皇宮、侯門等意象漸為內在精神的滿足與高雅的生活環境所取代,非設法普遍提高市民的審美能力不可。

我知道我正深陷在國民美育的大夢之中,夢醒之前,會不會看到圓滿的結果,心頭仍有些不安。因為這個夢太遼闊了,需要那麼多同志共同努力。沒有教育部的積極參與,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果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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