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                       【聯合報╱林谷芳】 2008.01.16

歷史很複雜,但一句物換星移總能扣住它的某些本質,於是過去赫赫有名,及至一見,終不免見面不如聞名者乃所在多有,正因如此,談歷史,行萬里路總比讀萬卷書來得重要,來得真實。

中原,正是如此。中國的文明發源於此,多少年來,一句逐鹿中原,就可概括歷史的起落興衰,但中原事實上早已非中原,生態的變化、歷史的位移,固已讓它沒落不堪,古之中原,今之河南在許多時候更已成為仿冒與貧窮的代名詞。

到中原,在白馬寺、在龍門石窟,可以遙想當年風華,但更多的感慨還在風華已去。不過,凡走過的既必留下痕跡,這痕跡且不止於白馬、龍門,那隱於鄉野、埋於市塵的,有時反能更讓我們從那見面不如聞名中轉頭過來。對我而言,這轉頭就在徐州。

徐州,是五省通衢,山東、河北、河南、江蘇、安徽在此交會,輻輳之地,兵家必爭,所以連國共內戰也得在徐蚌定其勝負。

可眼前的徐州早已不復如此,初到徐州,還真難以適應,市容雜亂,住在旅店的頂樓,半夜仍清晰聽到那猛按的喇叭聲,雜沓粗魯,二十一世紀初的徐州仍有著上世紀八○年代末期一些大陸都市的樣貌。

都市發展有落差其實是種必然,八○年代末面向海洋已是大勢,處於內陸的徐州,即便是五省通衢也占不到任何便宜──而高速公路的暢通,更使它不復有往昔重要的轉運地位。

這樣的地方從旅遊、從采風似乎都不足觀,但畢竟是歷史的大城,於是,你仍然可以看到那點歷史的遺留,那點在沒落後仍可以提示你的東西。

東西在徐州之旁的沛縣,沛縣是小地方,卻出過大人物──漢朝的開國君主劉邦。劉邦雖有個亭長之稱,卻是生長於「酤酒賣餅,鬥雞蹴踘」中的屠狗之輩。沛縣的狗肉如今很有名,還被製成禮品罐頭,而到底是原來就出色?還是因劉邦而紅?歷史的源頭不盡能清。不過,今人買狗肉,除好吃外,總還衝著劉邦。

劉邦的歷史評價不一,站在正朔或以成敗論英雄的,以及從立身處世、生命情性出發的,觀點就大相逕庭。但無論如何,漢代畢竟是中國歷史的大時代,到如今,子孫還被稱為漢人,下棋還得有個楚河漢界,而戲曲、故事、成語,乃至無形價值之出於此者更不知凡幾,這樣的開國之君,當然非一句時勢造英雄所能說盡。

然而,在沛縣引起我興趣的還不只是劉邦。當地有個紀念劉邦的博物館,雖說是博物館,展的卻僅是一些圖表與照片,反映的頂多是後人對先人的追念與驕傲,在外地人眼中,走馬看花的價值都沒有,可其中的一組圖表卻引起了我的興趣。

圖表列的是漢初封王的情形,有意思的是二十一位居王位者,竟有十八位出自沛縣,一位在鄰縣,只有兩位來自外地。這樣的一張表很合乎人情,一群地方上呼盧喝雉之輩齊心奪得天下,封侯封王不僅是功業該得,也合乎江湖規矩,更何況即使文人貴族得了天下,封王封地也離不開這種窠臼。

然而,天下是一群這般同質同性的人打得下來的嗎?即使打下,近親繁殖不就註定要迅速衰亡嗎?但為什麼還開啟出一片盛世來?

談這,就不得不佩服這群屠狗之輩,劉邦像流氓,但他與項羽的不同,正在於得勝後能有福共享,這是江湖,也是氣量。而這氣量由何而得?不是說可共患難不可共享福嗎?何況這些人先前還真沒見過上層社會的一切呢?

能如此,一定理所當然與「仗義多為屠狗輩」這點底層的江湖義氣有關,但車行千里,卻讓我看到了另一層原因。

中原,平廣千里,就地理而言原無甚可觀。楚漢之爭提到雞鳴山小戰、九里山大戰,我自己過去彈琵琶,〈十面埋伏〉所詠的正是楚漢之事,其中就有這兩段,原以為兩山之勢必奇險陡峭,及至一見,雖怪石嶙峋,卻依然只是連綿的小丘。這就是中原,地理上無有周折,沒個路標,你真不曉得要如何認清方向。

但不好認清方向,另個意義也就是處處都是方向。徐州能為五省通衢,就是任何方向都可進來、都可出去。一望無際,固然平板;一望無際,也可以無限想像。它不像山區,人要逾越,還得面對地理隔絕。交通既方便,不同的人就在此交會,見多識廣後,想像就更多,任何可能也就成其可能,即便是屠狗之輩也能逐鹿天下。

平原地區不如山區、海濱凶險,平時因地理豐富,也可能平淡一生,但若處於社會的邊緣,或有趨勢的刺激,就讓人有馳騁的想像,呼盧喝雉之輩也就敢作逐鹿中原的大夢。而這個「大」也就不會讓他在得了天下之後,又回到那小家小氣的守成格局。畢竟,天下老子都可以打下來了,還有什麼東西需要再計較的。

這就是平原人的特性,他可以是平板的安樂,也可以有無限的可能,關鍵就在事物是否在此輻輳、在此會通。就像強勢的語言都是平原語言般,因為要跟許多外地人溝通,因為許多不同腔調的人在此匯集,所以語音不可能複雜、不可能難學,而就因有更多人用這種語言,它就強勢了。

這種強勢,與其說是特點不足,不如說它可以涵攝各種可能。確立主體時,它不易呈現自己,在創發的年代,「可能」就只能在此發生。它看來缺乏特質,卻有其心量。

不錯,從沛縣出來的這群屠狗輩,雖屠狗,卻有心量。有心量乃能容人,有心量就成格局,個人如此,國家如此,生活這般,修行也一樣。

心量不只緣於地理,心量更來自抱負。當一個人「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就不容易只在一己之間打轉,就容易以歷史座標對應有限生命。過去人說「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要求的並非一定要有如何偉大的成就,它指的是「士先器識而後文藝」,器識就是心量。有這心量,劉邦才能唱出「大風起兮,雲飛揚」。

心量當然不只在徐州,在古代,也不只在廟堂、在英雄,心量原可以在任何地方。我有個台大歷史系畢業在池上國中教書的薛姓研究生,他僻處鄉野,卻觀照古今,談起徐州為何出豪傑,連徐州人也不一定如他通透。有天他約我去池上,拜訪一位送我禪堂法書、已退休的蕭姓老師,及至一見,才驚覺在這兩人身上,竟可以映照出多少台灣當前的局限。

初見蕭老師,驚訝的不在他是竟日檳榔、滿嘴黑牙的紅唇族,因為這樣的朋友所在多有,但如果以此模樣,對比於他所題那具有氣象的「子規堂」三字,則一種身處山林仍能縱論天下的形象就讓你吃驚;也正是這種形象,才能解釋當年隱於鄉間的諸葛亮為何能提出那觀照天下大勢的「隆中對」。

隆中,很鄉下,「隆中對」卻決定了三國之分,諸葛孔明雖躬耕南陽,卻心懷天下。而就因有逐鹿中原之志,你才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反之,當你只想「臨安」,你就連臨時之安也不可得。世間事如此,出世間法也一樣。

在佛法,心量小,就因我執深,我執深,痛苦就難免。所以說,英雄因不拘小我,乃能成其大我,道人則更因無我,也才能超越那人間英雄因仍有我,所做事乃常反噬自身的局限。

心量,決定著一切,在地理上,平川千里容易大風起兮,但人的心又何止平川千里?

徐州的鄉間,吹著大風,風中依稀聽得到那呼盧喝雉的聲音──我如此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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