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隨身碟

鼾聲 　　　　　　　　　　　　　　　　　　　　　【聯合報╱◎劉墉】

最後那幾年，她總睡不好，一方面因為更年期，精神緊張，一方面因為他的鼾聲實在太大。連偶爾回家的女兒都說，爸爸打呼那麼吵，妳怎麼睡？乾脆搬到我房間，空著也是空著，何必不用？

半夜被吵醒，她也確實想過分房，好幾次翻身坐起，抓著枕頭，但不知為什麼，又放下了，繼續接受他的轟炸。

四十年了，從年輕時「做完事」，兩個人摟著睡得地老天荒；到中年時，他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常半夜磨牙。到這幾年，大概因為胖，由偶爾打小呼，到鼾聲震四壁。

起初半夜被吵醒，推推他，或把他的臉轉向一側，還能管用；後來就算用力推，甚至狠狠踹，都無效。只見他哼兩聲，有時候還說兩句夢話，跟著又睡著了，而且變本加厲，呼聲更響。她也曾陪他去看睡眠科的醫生，拿回一本小冊子，照著在睡前練習，說是能強化喉嚨裡的不知什麼地方。只是仍然沒用，而且可能強化了喉嚨的肌肉，卻增加了嘴唇的效果，後來除了呼聲，還夾著咻咻地吹。

「是嗎？恐怕不是好現象！」他聽她抱怨，嘆口氣說：「有人講打呼沒關係，千萬別吹，吹是吹土，吹墳上的灰，吹著吹著，吹夠深，就走人了。」豈知一語成讖，他才說不久，就心肌梗塞，連半句話都來不及交代，便走了。

從死那天，到喪禮結束，她每天夜裡都哭；哭他的死和自己的大意，尤其是朋友的一句無心之言：「心臟病常有前兆，像是打呼的聲音特別大，或者帶著吹氣，好像常常一下子上不來氣的樣子……」

她總想朋友的那句話，悔自己為什麼沒注意，也不斷回憶他死前的鼾聲。結果雖然旁邊沒了打呼的人，耳根清淨了，心裡卻有了另一種鼾聲，反比以前睡得更不安，連吃安眠藥都不管用。

半年下來，每個看到她的人都說她瘦了，她知道因為失眠，自己憔悴了不少，也老了許多，朋友只是沒明說。

女兒終於看不下去，拉著她到日本散心，好死不死，才到東京，就碰上大颱風。

住在旅館三十多層的高樓上，覺得整個房間都在震動，還有那強風吹過窗邊，發出的呼嘯。女兒女婿睡在隔壁，身在異鄉，她一個人躺著，更顯得孤獨悽涼。只是不知是否因為白天舟車勞頓，她居然一點也沒被颱風吵到，反而很快地進入夢鄉。夢裡有風有雨也有他，她還是受不了他的鼾聲，伸手去推，又不捨地把手舉高，改成摟，卻一下子摟空。她突然驚醒：「他為什麼不在旁邊？」

窗外天已亮，而風雨依舊，轟隆轟隆地搖撼，又咻咻地呼嘯，她哭著哭著居然又睡著了。

夢中的他剛才只是上廁所，現在又睡回了她的身邊，繼續發出那熟悉無比的鼾聲……

【2008/04/21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