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隨身碟

愛情是一場無害的精神病。──《鶴群飛過》，俄國電影

●1 　　　　　　　　　　　　　　　　　　～張讓

一種心意掠過……

內部一陣緊縮，像驚悸，像疼痛。

無名的，難言的感覺。掠過，又停了下來，坐在那裡，占據你身體最重要的地方：正中央。放光，也吸光。

有一隻獸在你裡面，一隻不接受豢養、兇猛、野蠻、予取予求的獸，將你活生生吃掉。牠叫：愛情。

●2

出生？不記得了。

童年？有些鮮明的片段懸浮在或明或暗的背景上。

而初戀？神魂顛倒。彷彿在旋風中，身不由己。

從第一次眼神交會，第一次指尖相觸，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到第一次做愛，初戀裡有太多讓人神魂顫慄的第一次。

不能解釋，那人的音容笑貌觸動了你，霎時你內在被洗劫一空，成了無，成了否定。你渴望、焦灼、恐懼、顛倒，等候那人將你復原。神魂震動，難忘的初戀！而不只是初戀，繼起的戀愛無不一再重複鑿空和傾注的過程，你不斷死去又再活來。

消磨生命的腐蝕，無止盡的割鋸。你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正是這樣莫名而又艱辛的快樂。這算快樂嗎？

●3

被愛情擊中時你還年輕——通常。

你不確定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完全偶然，事後回看卻又似乎是必然。你覺得不可思議，竟有一個人，專門為你而存在——為你的快樂而存在。相對，你發現自己竟專為一人而活，而燃燒、發亮。一旦愛情失望了，傷心了，你覺得可以去死，覺得絕對再也沒法承受這樣的折磨和打擊，直到你發現自己又看見了另一人——假如你看見另一人。

●4

情愛發動，正是生命之書激烈在撰寫自己，宣揚自己。

生命要繼續，種族要繁衍，因而有那銷魂的演出。生命的需求拿人的肉體創作，不惜工本。你沒想到那讓你迷醉的情意和色慾，其實是生命一場跨物種和時空的燎原大火，你只是裡面一枝微不足道的材薪。

知道與否並不重要。就算知道，你一樣要狂烈燃燒。如果材薪有知覺，也許在燃燒當中才狂喜呼喊：「現在我真的活了！」

跳動的火焰是這樣迷人，正像夜空閃爍的星辰。我們受美麗的事物吸引，無可救藥。

●5

愛情以靈和肉表達。

靈魂的語言，是發現自身的孤獨而向戀人投射的無盡思念，是神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肢體的語言，是肉體自身的形聲色味，是回眸一道眼神，是顧自不覺的一絲微笑，是舉手投足、欲語還羞，是裡外上下，身心全部。不是化約過，抽象、線性，相對之下單薄又蒼白、冷硬，有如玻璃碎片的語言。相對愛情，語言文字正是那無才補天的頑石。

●6

不是直線，甚至不是平面，愛情是大霹靂前的混沌，超乎想像的濃縮與漆黑，一個極小極小的點。愛情是似乎、迷茫、想說沒說、將到未到，是未知。愛情的意境是「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是「驀然回首，那人便在燈火闌珊處」，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無言之境。

楊絳《洗澡》裡有個年輕人對新式愛情要用「談」的十分錯愕。他的錯愕可以理解。愛情先於語言，也就是先於理智。

然而理智再不解風情，語言再笨嘴笨舌，戀愛畢竟是用「談」的，因為幾千年來的依賴，語言已經徹底攻占了我們。人離不開語言。

而，真的需要語言來感覺嗎？

有時竟會出現這近乎荒謬的問題。其實未必那麼荒謬。

●7
為情憔悴終不悔。良辰美景奈何天。
情是何物，讓人欲生欲死？
愛情是DNA生殖的指令幻化成美麗的雲霧，讓人在裡面影影綽綽、似真似假嗎？
愛情的實際物質便是一根試管的性荷爾蒙嗎？愛情的篇章不過是性荷爾蒙的神話？
還是，愛情讓生命有了意義？愛情便是一種哲學、一種信仰、一種無須解釋沒法交代的追求？愛情便是神祕？
●8
人在中年，有時驚覺自己滿心俗事煩瑣，變乾變硬了。
愛情的記憶飄忽閃爍，讓人驚訝之外，滿懷惆悵。
《西城故事》裡初嘗愛情的瑪莉亞唱：「我好快樂……我覺得我好漂亮……我真同情那些不是我的人……」愛情點亮身心，讓人裡外輝煌。她整個人在放光。
我記得初戀時近乎絕望的了悟：「完蛋了，從此我的快樂繫在了另一人身上！」我失去了感情上的獨立。那應是我人生的第一個重大覺悟。
當然，覺悟與否一點用也沒有。
●9
將愛情由文學和歌謠抽離，還剩下什麼？
為愛而死：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茱麗葉。少年維特為愛自殺。
為愛而生：《牡丹亭》的杜麗娘為愛而死，也為愛而還魂。
愛情故事各式各樣，卻似又大同小異。有的熾烈，有的平淡。有的坎坷，有的順利。有的生生世世，有的無法終老。有的一生一次，有的一次又一次。有的發生在同性間，有的在異性間。都是愛情。
你問（又或者聰明不問）：愛情是什麼？什麼是愛情的常態？
莎士比亞的喜劇《皆大歡喜》裡，牧羊人西維亞斯（Silvius）列舉愛情的成分是「嘆息和淚水、信念和服役」，是「幻想、激情和想望」，是「愛慕、職責和聽從」，是「純潔、試煉和忠誠」。看清了，愛情裡面嘆息和淚水先於一切。
珍‧奧斯汀《理性和感性》裡，瑪莉安認為愛就該燃燒，戀愛就是在激情裡灰飛煙滅。
●10
一箭穿心，愛情是受傷。相思與嫉妒，愛情是折磨。
西維亞斯的列舉並不窮盡。然愛情是頭冥頑不靈的獸，沒人能捕捉，或降服。
在排他的占有和自我犧牲的奉獻中間，在要求支配也自願屈服中間，在無窮的自我矛盾中間，愛情是燒煉，也可冰寒徹骨。
愛情是狂喜不禁，是陷入絕境，是著魔，是惘然。
●11
卡薩諾瓦說，愛情如旅行，要來也要去。
愛情來時猝不及防。也可能忽然就無影無蹤了。
舊時歐洲有的父親給兒子的性教育是帶他們上妓院，至於女子只教她們服從與貞節。我的父母從沒教過我，除了學位沒成不要談戀愛，以及男女在一起會有「麻煩」。
在那個禁忌的年代——無愛無慾、天真，無邪的年代！當然，禁忌伴同了虛偽。
晚餐桌上，我們半玩笑給友箏點撥：「愛情也甜，也苦。總之不容易。」聽來十分白癡，簡直是廢話。真正要說的是：愛情不但辛苦，而且危險。但我們不需要教兒子怎麼談戀愛，他大概也不會來向我們求助。愛總是要自己「談」的。自私基因的生命之書裡寫得明明白白：「汝將匍伏、奉獻、忘我。」愛情來時，親人可能變成了仇人。
●12
情慾和性慾交纏，但兩者有別：情慾鎖定單一對象，無理可講；而性慾鎖定交媾一事，對象不拘。
如果只為繁殖，單有性慾便足可達到目的，為什麼還需要糾纏不清的情慾？
同理，人為什麼在生命中樞外另外發展出一個胡思亂想的大腦來？
●13
有什麼東西比愛情更讓人意亂情迷？名和利最終比得過愛情的眩惑嗎？
一個只愛一次的人知道愛情嗎？一個一愛再愛的人知道愛情嗎？
一個不能為愛情而死的人知道愛情嗎？一個不能為愛情而活的人知道愛情嗎？
愛情可知嗎？愛情的妙處就在於冒險，在於未知的惶惶然。
●14
沒有比在談戀愛時，更讓人更分明感覺到鮮明活著。 與其思索愛情，不如墜入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