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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的午后,來往於祇園的人潮,川流不息的踏過三条大橋,未曾停歇,一幢鑲嵌在橋畔與街町間的灰色建築,兀自矗立在高瀨川旁,散發出寧靜氣息,我步下樓梯走向河畔的露天咖啡座,進行一場約會的等待。

安藤與京都的第一次對話

這幢三層樓高的的清水混凝土建築,是安藤忠雄在京都的第一件作品──Time’sⅠ&Ⅱ,由於安藤曾說,這裡是他日後大量運用水之元素創作的起點,從此成為無數安藤迷朝聖應許之地。從外觀來看,纖細如絲的清水混凝土材質,純粹的幾何形體,鑲嵌著光潔的圓弧形屋頂,儘管時光飛逝、經過20個年頭,仍然可以想見其在80年代綻放的懾人光芒,而以二十一世紀的角度來看,不但未曾過時,更加擁有雋永的風采。

對許多喜愛安藤忠雄的人來說,安藤最傳奇的部分就是他未曾接受過任何正統建築教育,在大阪下町長大的他,家裡附近充斥著許多鐵工廠、玻璃工廠、建材行及木工廠,因為從小自由的出入在這些工作場域中,接觸了許多工匠。高校二年級時,因為家中擴建,安藤幫忙了隔壁家的木匠師傅進行工程,開始啟發他對建築的興趣。20歲那年,他以行道天涯的方式,漫遊過一座座城市,透過親臨心儀藝術家與建築家的作品空間,與內在自我進行一次次的提問與對話,這段旅程長達八年之久,他也因此說過:「旅行,創造了人,也創造了建築家。」為這段特別的旅程下了註解。事實上,旅程中的對話未曾在安藤心中結束,於是,在閱讀安藤建築空間的同時,彷彿也走入了其充滿徬徨不安,卻不斷渴望與自然、歷史、人類溝通交融的旅程中。

我與TimeⅠ&Ⅱ的約會

從小就喜歡遠足旅行的安藤,高校時期就經常走路到大阪近郊及京都高山附近,從考察角屋、寺廟、神社、茶庵,以及所珍藏的山水捲軸及屏風畫作中,接受到日本傳統美學上精神和感性遺產,例如從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中,體驗到日本建築枯澀、寒素、極簡的奧妙之美,影響日後安藤一直致力傾向於採用最低限度的材料與型式,發揮出具有深度的空間。因此不帶人工色彩的清水混凝土和木結構是他最常使用的材質,而圓弧、正方、與立方等最單純的幾何形體,也是他認為最能夠表達出生命力的形式。

此外,從伊勢神宮的五十玲川中,他也觀察到水所反射的光照映在白色的牆上,牆壁上的影子反映在水面上的互動。水與壁,也就是自然與建築在邊界上呈現出一種曖昧依存、渾然一體的氛圍,這種日本人在邊界上所應對出的美學意義,便是安藤在川流不息的河水中體會到的。(註1)

此刻,我坐在弧形的河濱廣場上,深深感受到安藤正是以擅長的引用手法,將人與自然連結了起來,京都是由鴨川所貫穿的城市,滿佈的河道支流與街町悠然平行,但是為了出入方便,400年來木屋町通上的商家、酒吧都是採取背對著河流的姿態,唯有Time'sⅠ&Ⅱ,是正面迎向高瀨川的。安藤設計了一個與河道水平面高度幾乎相當的弧形廣場,使河道成為建築的一部份,統合了人、自然、建築三者的關係,當你佇立或安坐廣場上時,河川邊的櫻花飛舞、柳條款擺,季節的生命力在對岸招搖,潺潺水聲詮釋出溫柔而流動的意境,就算在室內,窗戶儼然像是畫框般框住了戶外的美景,令人心神馳往。

守護安藤忠雄建築的女人

正當啜飲咖啡、思緒飛揚之時,一位穿著剪裁合身套裝的中年女子翩然來到,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逼人英氣,她正是我等待的人──村上良子,Time’sⅠ&Ⅱ業主Maruyoshi公司的顧問,也是傳聞中一直守護著安藤建築的女人。

良子來自東京,與安藤相識二十餘年,她說,Time’s Ⅰ&Ⅱ共有兩個部分,長方體的PartⅠ於1984完工,立方體的PartⅡ則為1991年所增建。在興建這幢建築時,安藤君才四十多歲,雖然還不是很有名氣,但卻是最有爆發力的時候,當PartⅠ完成之後,立刻吸引了三宅一生與Kenzo兩大設計師的注目,他們寧願捨棄東京的豪華商業地段進駐此地,肯定安藤君的建築設計理念。

良子帶領我深入Time’s建築內部,經過幽深細長的甬道與灑入自然光的天井,明與暗之間的變化,讓人感受到完全不同於現代日本建築中一味追求明亮無瑕的內省世界。良子適時的提醒,曲折走道以及為適應盆地悶熱氣候而產生的天井,正是京都町家建築的特色,安藤君巧妙地將其精神融入建築內部,創造了與京都傳統街町建築的連結,也賦予更豐富深刻的空間層次。

維持完美形體的日夜堅持

然而,隨著消費環境的改變,兩大名牌已經退出了Time'sⅠ&Ⅱ商場,取而代之的,在PartⅠ是一家販賣由貝克漢代言的英國Evisu男性服飾,充滿個性的老闆,在溫暖愉悅的空間前擺了酷酷的POSE讓我拍照,有種獨特的戲劇張力。在PartⅡ的二樓則是間指甲彩繪專門店,儘管只是從門外匆匆一暼,艷麗景色仍然令我無比震撼。專心進行彩繪的女孩身後,是河畔延伸過來的櫻枝,儘管隔著大玻璃窗仍然可以感覺到其霞飛狂舞的姿態,彷彿就快破窗而入,想必女孩們的指甲上,也將描繪著撩動人心的春天櫻色吧!

良子說,許多人遠從義大利、巴黎、美國、韓國、台灣來京都的旅客,都會特別前來看看這幢建築,不過不為人知的是,要維護Time'sⅠ&Ⅱ外表數十年如一日,是一項異常艱苦的工作,難度在於安藤並沒有設計任何通向圓弧屋頂的樓梯,因此無從擦拭,良子便想了一個辦法,就是請工人搭鷹駕爬上去清潔,但是為了不破壞市容景觀,只好在夜深人靜時進行,可說是費時耗工又傷本,她開玩笑的說,她從東京來到京都十多年,紅顏已老,青春可都交給了Time'sⅠ&Ⅱ。

隨時時保持優雅美麗的確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我想求好心切的良子,即使在夜晚應該也是親自監工吧,一般的女人收藏珠玉,她卻把Time's當成最珍愛的寶石,勤於拂拭、細心守護。記得安藤在書中曾寫道:「建築並不是只靠建築師一個人就能夠做得出來的東西……古根漢美術館若沒有與萊特擁有共同夢想,並具有感性的古根漢先生存在的話,也是不可能完成的。」(註2)這位與安藤君一起作夢的女人,將Time's的光華封存於永恆的時間之河,永誌不渝。

陶板名畫庭園的試題

「當大師遇上大師,會是什麼樣的情況?」當我來到「京都府立陶板名畫庭園」之前,心中突然響起了這樣的聲音,我大膽假設著,當年49歲的安藤忠雄接下這件案子,想必已經意識到這份機緣似乎在年輕歲月的旅程中就已埋下因果,陶板名畫庭園和展出的八幅畫,彷彿是上天刻意賜予他的九道神祕試題,面對這些曾經啟發過他的偉大作品,要如何呈現形式與精神上的創新與延續,我猜想曾經在年輕時當過拳擊手、戰鬥力旺盛的安藤,或許還一度握緊起拳頭。

京督府立陶板名畫庭園的建造源起十分特別。在1990年國際花與綠博覽會中,展出包括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米開朗基羅《最後的審判》、莫內的《睡蓮》、張澤瑞的《清明上河圖》等四幅陶板畫,大獲好評,後來經過作家堺屋太一先生的提議,擁有這項技術的大囯電機董事長栢森新治將這些作品捐贈給京都府。而為了成立美術館,又特別另行製作了梵谷、秀拉、雷諾瓦以及鳥羽僧正等四幅陶板畫。陶板畫的做法是將原畫用正片拍攝下來,製成相片版,然後將其臨摹在陶坏上燒製而成,再將燒成的陶板拼起來,形成一幅巨大的繪畫,畫作顏色鮮豔,不會變色、也不受腐蝕,可以永久保存,這種陶瓷與藝術的結合,可以說是一種新的藝術流派,而京都府立陶板名畫庭園則是全世界第一個繪畫庭園。

以水貫串的建築概念

在星期天寧靜的下午,我終於來到這座慕名已久的博物館,急切的想了解安藤找到了什麼樣的方法破解謎題,答案似乎在「自然」當中顯露。在這座用地2824平方公尺、展覽面積只有212平方公尺的空間裡,有著徹底的開放形式,由清水混擬土、玻璃組構的幾何牆體,一進一岀的簡單動線,利用坡道、橋樑、階梯所貫穿,創造出兼具力道與深度的3D立體空間,人們可以一層層的往下深入,從不同視角與畫作邂逅。一幅幅陶板名畫,有的浮現於水面上;有的宛若伊人般佇立於水中央;有的則與傾洩巨響的瀑布進行無聲的對話,自然的風、光、水、影,盡情地在名畫上寫下不同的表情,創造無比動人的藝術氛圍。

最接近入口處的莫內名畫「睡蓮」,總是帶來最純粹的驚艷,與原畫相同的200×1275公分尺寸,有如山水捲軸般在水中展開,四周包覆以溫柔的水,讓觀者一邊沿著水池行走、一邊賞畫,簡直是「神來之筆」,也讓人聯想到安藤似乎正是借用了「池泉式庭園」的迴遊形式。在京都的庭園中除了不挖池塘,而改以白砂來表現河川、瀑布流動樣式的枯山水庭園外,最常見的正是具有淨土宗思想的「池泉式庭園」。

其形式即是在「舍利殿」前面,有個蓮花水池的樣式,在庭園裡表現出極樂淨土的境界。而其中又區分為沿著池子的周圍,邊散步邊欣賞的「池泉迴遊式」,以及欣賞池子週遭景色的「池泉鑑賞式」。然而安藤的意圖似乎不僅止於此,以莫內的「睡蓮」代替真實的蓮花,以意象取代了具象,隱含著枯山水庭園的禪宗意境。

奇妙的是,安藤大膽引用水為媒介,有部分原因正是從年輕時觀察莫內畫作所啟發的靈感。1965年,初次拜訪巴黎的安藤,當時住在離蒙馬特很近的畫家朋友家裡,在混雜的生活當中,他帶著一種渴望得到救贖的心情,經常前往羅浮宮的分館──橘園美術館,藉由看著雷諾瓦、西斯萊、巴西爾等所謂「耽溺之美」的印象派作品,求得心靈上的告解。就在那時,安藤從莫內的睡蓮系列畫作,看到其除了引用浮世繪的技法之外,身為將水視為精神寄託的日本人,他纖細的體察到莫內畫中有一股與東洋式自然觀交會而相通的溫柔氣氛,感受到「水」正是讓莫內的睡蓮綻放異質光芒的重要元素。(註3)

名畫在陶板庭園輪迴轉生

安藤曾經意有所指的說:「東洋的浮世繪影響了巴黎的畫家們,而其中莫內所畫的睡蓮更透過我的身體使得花朵能於東方的日本再次綻放……那似乎並非是在有意識的狀態中的互相競逐所致,而是在不斷衝刺奔馳當中,無意識下所慢慢展開的、類似輪迴轉生的東西也不一定。」(註4)。超越東西、國界、世代、宗教而相互啟蒙的玄妙緣分,多麼不可思議。

如果說,莫內的《睡蓮》,有如池泉式庭園的蓮花池,那麼無論從精神或形式上,陶板名畫庭園的「舍利殿」指的正是米開朗基羅《最後的審判》,安藤以對應1430×1309公分畫作尺寸的巨大瀑布,重現這十六世紀最偉大創作的恢弘氣勢,在動態不絕的水流聲中,在風將水氣吹向全身每一個毛孔的時候,觀者得以徹底地以自己的內在與畫作進行最深沉的溝通,心靈得到了舒緩與寧靜。

而在一代巨匠米開朗基羅身上,安藤又得到了什麼樣的啟發呢?「1968年,我的27歲,米開朗基羅的巡禮之旅首先是從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開始的……第二度到訪西斯汀教堂時,我站在祭壇牆壁上的畫──《最後審判》前,很仔細地端詳了每一個被畫出來的人物……從20年前為了與米開朗基羅進行對話所開始的旅程,直到現在也都還不斷在我心中持續進行著。」(註5)米開朗基羅以長壽的89年人生,完成了波瀾狀闊的志業,這股驚人的創作意志力或許正是驅動著安藤以異於常人的熱情、能量、體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不安,不斷地全力奔跑、超越自我的原動力也說不定。

對我來說,在京都考察安藤建築的旅程中,一種形而上的對話,也在我體內逐漸發酵、留下刻印。

原文取材自《安藤忠雄的都市徬徨》一書,作者安藤忠雄,譯者謝宗哲,田園城市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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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芹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